■三少四壯集

耳機       李明璁  (20070728)

耳機是一道牆。一道包覆與保護自己的牆。

我清楚意識到這個狀態,是幾年前在倫敦的地鐵裡。那天,我忘了帶隨身聽出門,不可原諒的失誤。偏偏很巧,又遇上了月台疑似有人放置爆裂物而緊急疏散,整個科芬園車站擠亂成一團。在急促的哨音、廣播、腳步中,有人大呼小叫、有人猛打手機、更多人是細碎交談、甚至有小孩哭了起來。


要命啊,我不斷喘著大氣。那時真覺得,無論炸彈是否虛驚一場,我的頭可能會先爆開。天知道我有多需要一副耳機,為我立即砌起一道牆。對抗那些可怕噪音的唯一方式,就是在自己的耳邊製造更大的噪音。如果當下有人願意讓售耳機,毫無疑問我願意餓半個月的肚子,買下短暫的聲音庇護。


頗為弔詭:眼鏡賦權我們,把這世界看得更清楚;然而耳機卻允許我們,可以不要聽清楚外面世界。有時後者竟比前者來得重要;因為眼睛可以閉上,耳朵卻沒有蓋子。討厭某視覺對象就自行挪開,但即便如此,我們可能還是會繼續聽見它。聽覺的穿透性與銘記度其實比想像中大,很多時候這是令人頭疼的根源。


對我來說,耳機作為隱形的牆,其構成會因時因地產生變化。在人聲鼎沸的捷運裡,這牆大多以搖滾砌成:鼓點是磚塊、人聲是鋼筋、貝斯是水泥、吉他是塗料。非得如此,耳機才能比車廂裡的扶手吊環更具牢固效用。否則在那些木然的面孔、快閃的廣告、尖銳的車聲與僵固的播報中,孤立的我如何站穩。


回想中學時,省下媽給的吃飯錢,偷買了第一台卡式錄音帶隨身聽,為了要在公車上聽披頭四和The Smiths。無論清晨傍晚,車上的綠制服女生用功翻著書,有時輕聲唸起英語課文。我的書包拖得很長但扁得可以,心裡空空的,耳機卻帶來一種說不出的慰藉,尤其當裡頭傳來Pink Floyd憤怒地唱著「我們不需要教育」。


又比如說在唸研究所時,搭乘往返新竹台北的長途巴士,我的耳機之牆則經常構築以 BillEvans、或者德布西。印象派式的鋼琴彈法,很容易扣連起窗外遠方的燈火明滅、與窗上投射的自我身影。那樣的時刻,耳機不是我憤世嫉俗的自閉高牆,而是可以靜靜攀附其上(觀景聞風思人想事)、佈滿一片溫暖藤蔓的矮牆。


如果說,十九世紀末留聲機的發明,讓我們得以不斷重現、並與人分享音樂;那麼二十世紀後期隨身聽的發明,則是反過來,讓每個個人能以自身之意,絕對性地佔有音樂。如果少了耳機,那些偉大的樂手,如何貼在我們耳邊細膩歌唱?而所有不可思議的音符,也就無法在你我小小的耳窩裡,親密跳舞。


日前結束去嘉義口試學生的行程後,搭高鐵北返。因過於疲累而些許陰鬱,iPod 唱到台中後也沒電了。取下耳機,有些惶恐,幸好車廂一片安靜。鄰座靠窗的男生支肘望遠,我當然不知他想著什麼,只是看來有點悶。從他的耳機外側溢流出微細的音符,似乎是首節奏舒緩的國語情歌。


我閉起雙眼,讓若隱若現的旋律自然進入耳裡。我們互不認識,喜歡的音樂可能不同、就連面對的人生問題大概也很不一樣。但就在那當下,卻相當真實地一起淨空也分享了一些什麼。


他的耳機,不只是牆,也變成了一座橋。



耳機是一道牆。一道包覆與保護自己的牆。

發在自己在台北的日子哩,總是習慣在任何隨處獨處時都帶著耳機,那是種隔絕防禦的象徵,也是不安冷漠的符號,在這個看似交通網絡發達方便的城市裡,實體的距離因著科技而縮短了,但是人和人之間的交流卻被一道一道牆給阻斷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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